城市的空氣使人自游

「城市的空氣使人自由﹙Stadt Luft macht frei﹚！」
~中世紀德國諺語

最近，這個城市諸事紛擾，浮塵漫天，有幾個朋友想要在市中心公園裡頭發小蠟燭給路過的人，讓自己給自己一個祝福。從她的網站上讀到這個消息，我腦海中隨即浮起的影像是：人們拿了蠟燭，點燃，各自盤腿坐在公園一角；隨著微弱的火光，調勻自己的呼吸，讓自己在這個不安定的城市，得到一支蠟燭時間的喘息、靜默與沉澱。這想像的畫面，使我想起最近正在構思的一個主題系列寫作：關於"自由"。

論者或許會說，自由者，解脫束縛是也，城市的不安定，正是自由最大動量的表現；如果要談”自由”，豈不該先談談這不安定，而不是什麼點蠟燭之類的小動作？何況，靜默與沉澱，即便不是以另一種束縛來馴服脫韁、越軌的心思與身體，也跟「自由」扯不上什麼關係吧？

然而，對我來說，長久以來，許多人僅僅將「自由」理解為解脫束縛，正是我之所以要寫這文章的原意。什麼是「自由」？這個命題，老實說已經有許多哲人學者皓首窮經、下過無數的定義或註腳；時至今日，風行草偃，街頭巷尾、黎民大眾都可以脊椎反射式地脫口而出：「自由，當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為尺度」、「自由就是反壓迫」、「自由就是只要我喜歡，沒什麼不可以」…等等，一大堆說起來理直氣壯、絲毫不會有任何破折號或刪節號夾雜其中的陳腔濫調；那麼，在這個時候，為什麼還要拿「自由」出來談論？

十九世紀末，在明治維新的風潮中，日本人脫亞入歐，將許多西方名詞介紹到東方來。在今天的現代漢語世界，一百多年前造的詞依然活躍，其中有許多是從古代漢語中尋找字源拼湊化合出來的：如”物理”﹙physics﹚、”化學”﹙chemistry﹚、”經濟”﹙economy﹚、”思想 ”﹙thought﹚、”革命”﹙revolution﹚，還有”自由”﹙freedom、liberty﹚。然而，不知道有沒有人深究過，當初日本人是如何理解”自”跟”由”這兩個字的，以及，當這兩個字放在一起之後，如何跟”free”、”liberty”對應？

正本溯源，且讓我們從"自"跟”由”這兩個字談起吧。

”自”是一個象形字，《說文》：「自，鼻也。」，而從自己的鼻子擴展出去，就看見一個大大的「我」----是自己、是認知這個世界的起點；生活中，常有「指著對方的鼻子…」這樣的場景或話語，鼻子成為意識或潛意識當中，確立主體的主要象徵物。因此，《漢語大字典》上對”自”的解釋有七項，前面三個分別是：鼻子、開始、自己；這個字，無論就原始意義或延伸意義來說，樣子都是很明確的。

那麼，”由”呢？《集韻》：「由，因也」；在《漢語大字典》中，其可能解釋多達十九項：因緣、經歷、踐履、遵從、運用…等等。暫且抓出其中兩項來看，”因緣”者，不可預料之事；”踐履遵從”者，依循既有可預料之軌道；這個”由”字，恰恰同時蘊含了兩組既相剋又相生的內涵，其實，是相當複雜難掌握的。

現在，重新回過頭來想”自”與”由”被拼湊化合起來的狀態，如果根據上面分別對兩字字義的考察，或許會是有點頭昏腦脹的。到底，自由自由，是一種自我的因緣？還是屬於自我的踐履遵從？抑或是，一種功利主義的自我利用？如果再看另一個解釋，《玉篇》：「自，由也」，”自”就是遵從自己，就是”由”；這豈不是一種套套邏輯嗎？更叫人暈眩了。

無怪乎，從小到大，一般所接收到的對於「自由」的印象，多半是教科書上印的「自由當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為尺度」、「自由就是反對束縛」類似這樣負面表列的說法，而幾乎看不到正面表列的陳述。因為「自由」其實是一個拼湊的外來語，它所指涉的具體概念”free”或是”liberty”，有其西方歷史發展過程，烙印在人們腦海與身體上的具體事例與情感──從中世紀自由城市與自由農民的鬥爭、法國大革命資產階級的「自由、平等、博愛」，到美國以「自由民主」立憲、以自由女神像作為號召各國移民的象徵，”free”與”liberty”首先是一個社會的概念，之後才上升成為思想與文化概念。但是在東方，我們去哪裡找到相對應的歷史過程，以及因而烙印在我們腦海與身體上的具體事例與情感？

就近代中國而言，「解放」一詞或許較接近之，如：「解放」小腳、從文言文中「解放」，或是「解放」戰爭…這一連串從五四前後以降，具體發生在社會層面，從菁英到大眾的變化，使得「解放」得到它屬於華人特色的生命力；相形之下，「自由」這個詞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在思想層面上高高掛著，如果「自由」有任何具體形象，大約就會是像胡適或殷海光那樣一兩個高舉自由主義的菁英分子大頭照，或是台大政治系教授彭明敏的"自由的滋味",而不是附著在像自由農民那樣，無法一個個叫出名字的社會階層上頭。

但是，即便如此，「解放」依然不能完全跟”free”與”liberty”對應。如果我們相信，西方的”free”與”liberty”，不僅僅是後天鬥爭、打倒對立面的過程，而還有著一種像葛天無懷那樣、屬於先天的、人的自然狀態，那麼，單單「解放」一詞是無法充分說明這種自然狀態的。

且讓我們回到”自”的原始意義上吧。《說文》：「自，鼻也。」大家都知道鼻子的功能何在，呼吸、調息也；只要一息尚存，「我」就還在世間流連。有意思的是，為什麼要用「鼻子」來代表自我，而不是「心」、「首」、「目」、「口」等等其他也很重要的人體器官？

我們都知道，東方哲學視人體為宇宙天地的縮影，因此在根本的層次上，重視呼吸的調節；源自印度的佛家如此，源自中國的道家也是如此。吐納數息，是東方修行者的入門之道；注意力從鼻子開始，感覺空氣分子在鼻腔與腹腔之間的穩定進出，讓自己的意念沈澱，專注在身體本身作為一個先天的、生物的、內在小宇宙的物質性，而非任憑後天的想像意念與分類架構「牽著鼻子走」；進而覺知地體會身體物質性與外在大宇宙的動態和諧關聯…。我在想，當年佛陀的證悟，其意思是否就是在菩提樹下的環境中，徹底體驗了這種身體內在小宇宙的物質性？

佛教鼓勵人們藉由修行走上佛陀走過的路，第一步就是將心中後天林林總總的雜思與身體先天的生物韻律分離開來----這該是屬於東方的「異化」﹙alienation吧？！而鼻子以及其所負責的呼吸，正是走向這「異化」之路的第一步；因此，”自”就是鼻子，不多也不少。由它來作為一個覺知的、了悟的「自我」的象徵，可以說是當之無愧了。

然則，鼻子只是一個開端，它就像《愣嚴經》所說的「…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當應看月」。”自”僅僅是那根手指頭，而不是月亮；如果有人企圖以”自”為”Ego”，以鼻子為世界的中心，「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那就入了我執、著了我相。

那麼，像嫦娥奔月那般，嚮往一個完全解放的自由世界，並且義無反顧地一頭向「月亮」撞去，是鼻子呼吸的本意嗎？恐怕這又是著了相、入了執。莊子跟惠子去橋上玩，莊子看了游來游去的魚，不禁脫口而出：「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且不論接下來惠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樣著相入執的回嘴，莊子所見的，是那游來游去的本身，非僅僅是魚，非僅僅是水。意即，那個月亮，並非真的是一幅「魚幫水、水幫魚」的極樂理想世界，而是游動本身。

”游”同”遊”，皆流動、不固定之意。透過鼻子，氣息產生游動，生命在身體小宇宙內開始展現，精神得以警醒、產生覺知，因而可以近道、入道；莊子的「消遙遊」，或是從這裡開始的。而在道家當中，特別強調精神的、內在層面的”遊”：「…外遊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遊之至也。求備於物，遊之不至也。」﹙列子．仲尼篇﹚，適正與佛家的內觀禪修相呼應。

於是，從佛意取”自”，從道心取”游”，構成「自游」，是否可以用來取代那文字本意不甚明晰的「自由」，來跟”free”、”liberty”對應，並且同時容納像葛天無懷那樣、屬於先天的、人的自然狀態，讓我們得以展開新一階段的探索與追尋？

回到這個紛亂與靜默共存的城市。中世紀德國諺語說：「城市的空氣使人自由﹙Stadt Luft macht frei﹚！」這句流傳千古的話，說明了當時的「自由城市」如何界定了城市人的狀態；”frei”這個字，不僅僅說出人從封建王權底下解放的感受，還指向了人自身價值的正面確立。在東方，當許許多多以對抗為本質的「解放」已經初步達成，接下來，「自由」該是什麼？「只要我喜歡，沒什麼不可以」嗎？它的長遠、積極意義在哪裡？在此，讓我們作一字的改動，以「游」代「由」，想像：「城市的空氣使人自游」，這樣的說法，是否更能從東方的文化傳統出發，去把握其中的意涵？

(此文為"金卡生活"而寫. 此為探討"自游"概念的第二篇,第一篇為"游於技".)

Comments

[APPLE]

看到對於「自」的詮釋，想到我最近一兩年犯了鼻子過敏的毛病，呼吸不甚順暢，所以我的小宇宙大概處於不太協調的狀況下吧，難怪最近常覺得諸事不順…
說到小宇宙，我就想到一部叫作「聖鬥士星矢」的日本卡通，那可是我們六年級生的童年回憶，故事架構在希羅神話中的各種星座上，每一個星座各有一個對應的聖鬥士，所以共有88位聖鬥士，而這些聖鬥士依其所穿的「聖衣」(就是戰鬥裝)，又有黃金、白銀、青銅的等級之分，主角即是五個最低等級的青銅聖鬥士，為守護雅典娜而向強大的惡勢力展開抗爭，裡面最常出現的一句話就是：「燃燒吧！小宇宙！」接著主角便會展現驚人的力量而獲致勝利，而且每次在片尾作完下集預告的時候，主角的旁白還會對觀眾說：「你是否曾感覺到你的小宇宙在燃燒呢！」(很俗爛吧，不過我愛看的很)，這雖然是一部架構在西方希羅神話的卡通，但其內容卻融合了日本武士道、佛教的頓悟說以及日本人最常講的友情、愛與勇氣，(隱隱約約還有一點點軍國主義的影子在)，是日本在近代西化後的典型「和魂洋裝」的通俗作品。
登了一篇文不對題又沒什麼營養的回應…@@"

[milankun]

APPLE,

歡迎你來玩
怎麼會沒營養呢?

鼻子的確要好好顧好
打坐聽說可以改善體質
不妨試試看

聖鬥士們應當也有打坐吧
只不知 有沒有關於聖鬥士日常生活的卡通?
呵呵

~米